回忆我的父亲——韦加宁
2020-06-06 文章来源:北医三院骨科 韦峰 点击量:4365 我要说
我的父亲是韦加宁,生前在北京积水潭医院手外科工作。
我的同事一直认定我是半个手外科医生,觉得我一定得了父亲的真传。其实,他在家里很少说专业上的事。他对我从医的影响更多是精神层面,而非技术层面。
在父亲的影响下,我选择了脊柱外科领域最难的脊柱肿瘤专业,跟从党耕町和刘忠军教授不断精进手术。
父亲救治的病人大多是穷苦的农民和工人,他毕生努力用自己的技术力挽病人的手部功能,拯救一个个家庭。
我服务的对象是绝望的肿瘤病人和他们的家属,我希望通过我的专业技术,为病人和他们的家庭争取最大程度的幸福和安慰。
我想,正是父亲的精神一直支持着我克服脊柱肿瘤治疗中的种种艰辛。
少年往事:磨难让他体恤病患之苦
小时候我并不知道父亲有多了不起,只知道在医院无论他去哪儿,总是被一层层的病人围着。下班后甚至有病人追到家里来问诊,父亲总是耐心地接待。妈妈心疼他的身体,没少为这事争吵。
他便宽慰我们说:“这些手外伤的病人都是家里的劳动主力,伤后功能不好无法工作,对一个家庭来说无疑是灭顶之灾。我只不过是少休息一会儿,但却可以挽救一个家庭。”
我曾经看见一位老人找到父亲,颤颤巍巍地从旅行袋里掏出一个用许多碎布头缝成的布袋,里面装着一点小米、一点黄豆和一点花生,来感谢父亲对他儿子的救命之恩。他看得出,这是他能拿得出来的最好的东西了。
学生时代的父亲
父亲对病人的仁爱源于他青少年时期的经历。
我的爷爷是广西有名的中医,是广西中医学院的院长,曾经家境殷实。解放后,土地改革时家乡容县要揪斗太爷爷,而太爷爷突然猝死,于是要爷爷回来顶替挨批,爷爷因此被劳改了好几年。
那时奶奶在梧州市政府当会计,靠每月二十多元工资养活她和两个儿子。奶奶身体不好,父亲每天买5分钱的肉,剁碎了蒸给奶奶吃,而他和他年幼的弟弟站在一旁看得垂涎欲滴。
他没钱住校,每天要步行十几里路到梧州中学读书;没有钱交伙食费,他就谎称有病到医务室开证明,这样可以买便宜一些的病号饭——稀粥。
上高中以前他没有穿过鞋,一直是光着脚上山下山跑步踢球。他穿的衣服都是奶奶的花布衫改制的,布料虽然用黑颜料染成黑的,但黑色里面仍隐隐地透着花纹。
他们一年里要搬好几次家,每次搬家都是父亲一个人用他瘦弱的肩膀挑着他们全部的家当——一头是一口缸,另一头是两块木床板。
为了帮助奶奶支撑家里的生计,有时放学以后他还要挑着担子去卖柚子,把卖柚子剥下来的皮拿回家去,用盐水腌了做菜吃……这种生活一直持续到1953年,爷爷被解除劳改,并恢复了中医学院院长的职务为止。
他常说,只有经历了人生的跌宕,才能体会底层人民的绝望。
他的病人绝大多数是从外地来的劳动者,在北京等候住院花费大,这期间如果回原籍等病床再返京住院,路费又是一笔不小的开销。因此有些手术父亲就用业余时间在门诊做,这给病人节省了时间也节省了手术费用。
对于门诊挂不上号的病人,他就让病人留在最后给他们看,一视同仁地边讲边画图。他对有的病人说:“如果你不能在这里手术,拿着这些图去找当地的手外科医生,让他们照着这个图做手术也可以的。”
对于那些特别贫困的病人,付不起医疗费怎么办呢?父亲有个特别著名的比喻:有钱的人盖金房子,没钱的人盖草房子,但都能遮风挡雨。
他说:“医院是公共资源,不能免费给病人治病,但我们医生应该掌握不同的手术方法,因地制宜地为病人争取最大的功能恢复。”
或许正是这种被需要、被尊敬的感觉,让我从小就想做一名医生吧。
人生顺逆:均以阳光心态面对
父亲和童年时期的我
从小学开始,别人问我将来要做什么,我便会说想做外科医生。
但是上中学的时候,我因血尿2次休学,当时给我下的诊断是IGA肾病。我真是沮丧,连体育课都上不了,将来怎么胜任医生辛苦的工作呢?
母亲是个心思缜密的人。她对我未来的设计是读卫校,毕业后在医院的挂号室工作,工作清闲些还能守着医院。
父亲没有这么悲观,只是说:“各行各业都有可钻研的东西,无论做什么,都要干一行,爱一行,行行出状元。”他以自己为例,说他读书时原本想做内科,是我外公外婆看他动手能力强建议他做外科,他才来到积水潭医院的。
不知道是母亲的淡然激发了我,还是父亲的乐观鼓励了我,后来我如愿读了医科大学,父亲和我的交谈中也多了一些医学话题。
那时校园流行“出国热”,父亲便嘱咐我:如果想做一名优秀的临床医生,没有比留在国内更合适的。医生是一条从士兵到将军的路,一定要耐得住寂寞,吃得住辛苦。
父母初到积水潭医院
他说医院里总是有帮派的,他作为武汉同济医学院的毕业生,最初在北医的圈子里是受孤立的,总是被排去转急诊,没机会和师父学手术。但他没有怨言,就在急诊摸爬滚打,练就了“一身的好功夫”。
我当住院医师那会儿倒没有受到这样的“待遇”,不过遇到少见的手术大家都抢着上,我经常只能站在三助的位置上,术野看不清楚也没关系,我就站在器械护士对面帮她准备工具。
久而久之,我不仅熟悉了手术器械,而且知道了主刀医生使用工具的习惯;时间再久些,我还对比出不同主刀医生在处理相同情况时的不同方法。这对我后来自己主刀的帮助特别大。
手术记录:从手绘图谱到拍摄幻灯
父亲不仅手术做得好,他手绘的手术图谱也成为医生学习的教材,很多人看着他画的手术过程就能学着做手术。
父亲的绘画启蒙老师是我外公。外公李赋京1920年至1930年在德国哥廷根大学学习医学。回国后在多所大学任教,最后任教于同济大学做组胚、解剖学教授。
外公画得一手好素描,给学生上解剖和组胚课时,他亲自在黑板上用粉笔画图,这给父亲极大的震撼。
父亲下乡前临摹的解剖图谱
父亲练习绘画的起源可能始于上世纪60年代,那时他服从组织安排下乡参加医疗队。当时父亲还是住院医师,他不知道下乡后是否还能返城,心想可能要一辈子留在乡下做赤脚医生了。
在农村做手术没有老师可以请教,就只能依靠解剖图谱了。但是图书馆的书不允许长期借阅,于是父亲就用3个月的时间把整本图谱临摹了下来,由此奠定了他绘画的基础。
积水潭医院有画图做手术记录的传统。父亲一直到晚年都坚持着自己写手术记录、画手术图谱的习惯。一天的手术他经常要画到深夜。
他有时会告诉我一些绘画技巧,有时会拿出他不同年代的画对比,说他的表现手法在进步。我因此也学了一点钢笔画技巧,但是钢笔简笔画不太适合反应脊柱肿瘤手术,我便逐渐摸索出自己记录病例的方法。
我会收集每一个脊柱肿瘤病人的影像学资料,对复杂的病例更会拍摄大量的术中照片,术后再将所有这些资料汇总成幻灯,对术中照片做详细的标注。在此之后,病人的每次随访资料我都追加在这个幻灯里面。
这个习惯给我最大的好处就是,我熟悉这些病人的病情和治疗经过,对术中照片做标注就是对手术的回放,是印象加深的过程,许多技术改进的灵感就是在制作幻灯的时候产生的。这时我才真正理解父亲坚持不懈绘制手术图谱的真意。
病中坚持绘制图谱的父亲
父亲生前完成了《韦加宁手外科手术图谱》一书。我也有一个梦想,就是将来出版一部脊柱肿瘤手术的病例集。
医学训练:生活处处是操练场
父亲在家里从不讲什么医学知识。但却在生活琐事上告诉我一些外科医生应该具备的素质,比如吃饭要快,上厕所要快;再比如,不要以为手术只有在手术台上才能训练,平时做饭、做家务也是训练。
父亲做饭不仅好吃,而且快。他在回家的路上就已经想好要做什么饭菜了。回家后先淘米蒸饭,然后再洗菜炒菜。把每一个步骤都做到最大程度的统筹优化,这不是和手术一样么?
从小我家灶台上的油、酱油、醋、料酒和香油瓶子的摆放顺序就是固定的,父亲说这样闭着眼睛都能准确地拿到不会弄错。小时候我挨打次数最多的原因就是用完东西没放回原处,他说找东西最浪费时间。
这些从小培养起来的习惯,让我如今在手术台上十分受用。比如每次做脊柱肿瘤大手术前我都会做详细的手术计划,不仅有细化的术前准备、手术步骤和所需工具,甚至详细到我要在手术台两侧轮流操作时,如何设计流程能让我改变位置的次数最少;再比如,我会在助手打螺钉的时候,预先测量连接棒的长度,剪棒,预弯,让整个手术无缝衔接。
父亲在家中阳台的工具间
父亲在世时依然在使用的自制电风扇和给我做的捉蛐蛐的笼子
父亲手巧,家里有很全的钳工工具,他用这些工具来做康复支具和孩子们的玩具。
他的病人做完手术并不是治疗的结束,后期的康复训练也特别重要。为此,他自己设计康复支具,先在家里做出样品,给病人试用合适后再拿到医院的支具室或者工厂生产。
另外,做钳工活对于他也是一种放松,我们小时候的玩具都是他亲手做的。在他的影响下,我也会做些钳工活,只是段位差得远了些。
最好的纪念:传承父亲的精神
父亲去世之后,我没写过纪念他的文章。起初是痛楚,随后是不知从何写起,如今记忆的闸门打开了,发现父亲的精神、言语其实早已渗透到我生活中的每一个细节。
我曾因为工作的压力不想要孩子。在40岁的某一天,我突然想到,只有把父亲教给我的这些人生道理传下去才是对他最好的纪念,于是有了我可爱的女儿。
在这次疫情严重的那段时间,我负责全家人的伙食。一天晚上我做了很丰盛的饭菜,但女儿吃得很慢,好像不饿的样子。于是我对她说:“爸爸给你讲一个爷爷小时候的故事吧!”
“爷爷上高中那会儿在学校食堂吃饭。10几个学生坐一桌,桌子中间只摆着一盆米饭和一盆菜,学校要求学生只有吃完了一碗才能盛第二碗。他们男孩子饭量大,都希望能多吃一些。”
“爷爷就想了个能多吃的诀窍,叫‘一平、二半、三压满’。就是第一碗盛得平平的,吃完之后赶紧盛第二碗;第二碗只盛半碗,这样能够很快吃完;盛第三碗的时候,使劲儿把饭压得满满的,然后就可以慢慢的吃了。”
女儿一边听,一边加快了吃饭的节奏。故事讲完的时候,她的一碗饭也吃完了。爷爷的形象在她的脑海里慢慢地变得具体,已不再是那个远远的住在天堂里的爷爷了。
我会在未来的日子里讲更多爷爷的故事给她听,相信她会和我一样受益终生。
韦加宁教授简介
韦加宁教授
韦加宁教授是北京积水潭医院原手外科主任,是白求恩奖章、“人民的好医生”奖章、全国“5·1”劳动奖章获得者。
他潜心于手外科的研究和发展,成功完成了世界上第一例同体异位断足移植手术,创造性地完成了我国第一例同体拇指移植手术,率先在我国完成了周围神经损伤束间移植、电烧伤前臂血管移植、断指再植等一系列手外科高难度手术。
他从医40多年完成了5万多例手外科手术,还结合临床实践参加了28部医学专著的编写工作。他在身患重病的时候,仍争分夺秒地编辑绘制手外科图谱,在2003年4月14日去世前3天,完成了《韦加宁手外科手术图谱》的绘制出版,为医学事业奉献了一生。
作者简介
韦峰副教授
韦峰,北京大学第三医院骨科主任医师、副教授
专业方向:
脊柱肿瘤,脊柱外科
学术任职:
中国抗癌协会肉瘤专业委员会委员
中华医学会骨科学分会骨肿瘤学组委员
AOSpine Knowledge Forum Tumor会员
中国修复重建外科专业委员会骨肿瘤专业组副组长
AO国际脊柱外科学会会员,中国区讲师
北京医学会骨科学分会骨肿瘤学组委员
北京医学会骨科学分会脊柱学组委员